九五年时我得家人把我过继給一位身在美国的亲戚,千禧年时我大学毕业,进入了油服企业雪佛龙。2002年,我申请了外派中东的工作。从2004年至2008年,我大部分时间在伊拉克南部的油田工作。家人和朋友们知道我被派到伊拉克,一开始都非常紧张。实际上,在伊拉克的五年是我职业生涯最轻松最舒适的日子。我们这些从美国外派去中东的员工,基本工资会翻倍,再算上各种加班和补助,实际能领取到手相当于美欧同行五到七倍的工资。虽然在文字描述上看我们需要加班,事实上我们只是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伊拉克沙漠的气候也并不及预想中严酷,工作量并不比美国本土的同行繁重多少,但我们每上一个月班可以得到连续三个月的休假。

这样说吧,我一年工作四到五个月,拿到五到七倍的工资,只是要晒晒太阳吹吹风沙,下班时忍受没有酒吧和女人,只能用笔记本电脑玩游戏,而且在升迁时会被优先考虑,这实在是太赚了。美国本土的同行都挣着要来中东当外派,但我们这些早先到达的死死握住口子,找各种理由赖在伊拉克,即使得到升职也不走。我们在伊拉克非常安全。美军从沙特入侵时,伊拉克并没有破坏油田,大部分油田完好无损的落入美军控制下,原先在油田上班的伊拉克工人和许多法国德国工程师就像预感到美军会来一样,维护好一切,静静等待我们公司的先头派遣工,和平的完成交接。只有小部分伊拉克人逃跑了,一些欧洲工程师提前回国,交接后选择离开的人我们付给他们遣散费,而留下来的为我们工作。但只有欧洲人和少数伊拉克高管成为雪佛龙的员工,大多数是contractor,和我们只有短期的劳务关系。我们付给他们萨达姆时期两到三倍的工资,并联系人把他们的家人接到沙特和阿联酋,这些伊拉克人非常高兴。

实际上,留任的伊拉克的人们勤劳地包办了大部分的工作,我们这些美国身份的员工们只需要看着并鼓掌。这五年对石油公司来说,是最后一波黄金岁月。我们在伊拉克近乎免费获得了法国人与英国人修建的油田,以极低的代价获得了有经验的工程师和技工。付给欧洲人和伊拉克人的高工资,相对于招募新人并培训到高工水平的人力成本,真是九牛一毛。这样的故事在东南亚,非洲,和前苏联地区同样上演着,比如文莱,比如阿塞拜疆,比如勘察加。普京要灭绝石油寡头的原因之一,是霍多尔夫斯基想把俄罗斯七成的油田以低价卖给bp,雪佛龙,壳牌,德士古等公司,以便躲避普京征税。这个交易太大了,把我们老总吓坏了,亲自飞到莫斯科向普京诚述,出卖了寡头换来了普京的谅解,让我们在勘察加的开采得以继续。

世界上只有两个地区我们无法自由往来,一个是中国一个是北欧。中国的人事和资金高度独立,进去就出不来了,对我们是黑洞。而北欧相反,对外部的资金和外派员油盐不进,即使需要急缺的工程师,北欧国家也只给两年工作签证 ,没有常驻与移民的可能。回到中东油田。普通的知乎网友可能不知道,一个优质的油田对能源行业是多么宝贵。油田在刚开发时,也就是一插钻头就井喷时,利润是最好的,而成本是最低。随着开发的推进,出油减缓,油田的利润也在下降,当开采成本逼近油价带来的最低利润时,我们就要封井了。世界上大多数油田的开采量只有总储存量的一小部分,不开发剩下大部分纯粹是成本原因。高利润,低开采成本的油田是油企最重要的资产。

在这个时代,老牌油企早已蜕变成资产管理企业,我们要做的是以低报价获得高回报的油田,在高利润周期猛烈开采,等到利润出现下降时转卖给其他油企,再把资金集中到下一个高利润油田。如何以低价获得好油田,这就是无法描述的事情了,所以石油的开采总与腐败和战争脱不开干系。2012年前后,中国的能源企业经历了激烈的反腐,起因之一是国资在国外买了很多低利润油田,我们称为brown field。这让人肯定感觉气愤,觉得受到了愚弄,但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除非是在西方大企业之间,真正优质的油田是几乎不可能以纯市场买卖的手段获得。像中国这样的圈外新玩家,能买到的,只可能是回报好一点的brown field,这对西班牙雷普索,马石油等企业也是一样。同样的道理也存在于其他矿产行业。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中国总执着于弯道超车,大力去推广电动车,因为在现存的规则下, 许多节点已经被垄断企业堵死,就像19世纪英国人垄断了蒸汽动力风镐,逼迫着德国人必须去研发电力风镐,因为蒸汽动力的技术和材料全被英国人控制住了。在伊拉克的油田上班没有安全顾虑。我们从沙特的后方基地坐车出发,在边境地区转车或转乘直升机直达工作地点,全程有安保力量护送。在我看来,武装护送毫无必要,事实上在一年多以后也取消了。萨达姆倒台后,虽然伊拉克冒出来无数个武装派别,但小股势力没有能力也没有动力去深入沙漠,大一点的武装力量则被美军持续打击,伊拉克的任何地面动静都在美国空军的监控之下。石油被开采后,经过简单的分离,直接从管道输送到红海的港口装船。我个人认为,在伊拉克比在尼日利亚安全多了。

在尼日利亚出差时,我几乎每周都会遭遇管道压力下降,这都是当地武装人员凿开管道偷油造成的。为了防止偷油,我们的安保力量会用武力驱离,在多次摩擦之后,就有交火的危险。在伊拉克,至少在占领早期这根本不会发生。伊拉克的油田就像沙漠中的孤岛,既属于伊拉克又不属于伊拉克。我们的食物和淡水补给和伊拉克无关,由沙特和科威特方面转运;维护的配件和伊拉克无关;安全保障和伊拉克无关,人事安排和伊拉克无关,能耗和伊拉克无关,产出和伊拉克无关。从经济上来说,伊拉克完全失去了这些油田,既不提供大规模的就业,也不提供税收,不能培养产业工人。我甚至怀疑公司甚至不用给美国上税,因为当时我们的工资没有按照美国的国内法律上过一分税,都是走海外渠道发放的。这对欧洲高福利国家的同事们是重大利好,他们的工资在母国会被征收一半的收入税而在中东他们一分钱不交,回国后依然能与其他纳税的公民一样享受医疗和教育福利。

原本可以造福千万伊拉克人的油田,现在成了几千个欧美人的小金库 ,在我们高利润高工资的背后,是无数伊拉克人的窘困。想到这点,我就能想通,我的高收入并不完全来自我的技能和产出,而要“感谢”这种不公平的分配,“感谢”社会性的短缺。我如今甚至认为雪佛龙给我开的工资再翻几十倍是应该的,毕竟,在我身后,蜷缩着数万丧失基本保障的伊拉克人。当年的我只是感到触动,但并没有想通,现在的我觉得应该去问一下,这些原属于一个国家的财富, 除了一小部分以“高官厚禄”发给我们几百个雇员,其他的大部分到哪里去了?如果说美国不信任萨达姆刚刚倒台后的伊拉克局势,以不能资敌为借口不愿意将石油收入交还给伊拉克,貌似说得过去。

可是,当亲美的伊拉克临时政府建立后,我们依然没有为这个国家上交过任何税收,可见美国是真不想把这笔财富留在中东。我认为美国上层根本没有真心想过把伊拉克打造成繁荣的民主橱窗。如果美国希望伊拉克成为一个富裕自由的国家,它甚至不需要像当初的马歇尔计划一样动用自己的财力,只要伊拉克油田贡献15%的收入給当地税收,就足以保证本地经济活动运转起来。普京逼霍多尔夫斯基等石油寡头交11%的税,就稳定了市场,发出了拖欠的工资,重整了军队,打赢了第二次车臣战争。即使经过十年制裁,伊拉克在萨达姆倒台后的一段时间也并非一片狼藉,在某些基础设施和社会秩序上比1995年完全失控的俄罗斯要强一些。这不仅仅发生在石油行业。美国接管了伊拉克的水源,交通,电力,港务,通信,燃料,农牧市场,以及各行各业的进口和出口。

这些行业里原先众多的伊拉克工程师和经理们被看做萨达姆政权的一部分,被认为是不可靠的人,被美国原地开除换上美国调来的管理人员。大量涉及伊拉克基础生活的岗位,既不对伊拉克人开放就业,也不向伊拉克当地人提供服务,而是像我们石油公司一样抽走大部分资源。在剩下留给当地的小部分里,大部分用于保障美国的驻军,亲美官员,以及围绕美军运作的服务业。作为伊拉克最大多数的普通当地人,为极为稀少的残羹剩饭,只能打破脑壳去争抢。我不否认,库尔德人获得了自治,并能自由支配自己领地上油田的收入,所以过得比萨达姆时代好多了。但大多数伊拉克人怎么办?他们中并非所有人都是同情萨达姆的狂热份子,大部分都是普通的日子人,没有工作也不能领取社会保障,这些人的生活该如何继续呢?就如我们石油收入不上税一样,美军控制下的水电气和工农业也不给伊拉克上税,我就觉得很奇怪,伊拉克临时政府的财政到底是如何维持的?

如果平民从正规渠道不能获得保障,他们就会转去灰色地带,投靠黑市和军阀,久而久之政府就被架空,美军和傀儡政府的话语权会越来越差,对美国的长期利益而言是没好处的。但在我看来,美国人甚至不在乎自己的长期利益,它又怎么会在意伊拉克人的利益? 而既然老大美国都在专注于涸泽而渔,那么其他参与方自然就顺势摆烂了。当驻防巴士拉的英国人实际在和清剿的对象“和平共存”了,我们油田自然而然非常安全,就像抗战时期日军伪军和国军之间互相做生意一样。在我看来,美国在伊拉克所做的最大的恶,不是隔三差五用无人机炸村庄,不是悍马车队巡逻时胡乱扫射路边的行人,也不是坦克不减速直接碾平路上的车,亦不是强暴妇女再栽赃人家老公是叛乱份子最后统统毙掉,这些恶行在时间和空间的尺度上和真正的恶无法相比,只凭这些事情是不会把伊拉克人逼迫到天天去埋路边炸弹。

美国最大的恶行,是在一片混乱中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干,专注于抽血,而不提供任何社会义务,放任伊拉克社会成为丛林社会。在失序的国度里人人以短期利益为人生唯一,有枪杆子就有鱼肉一方的自由。而同时美国故意或无意的让伊拉克社会陷入巨大的短缺,让伊拉克全体国民陷入吃不饱穿不暖晚上没电灯,用绝望的饥荒和无力感一点点扼杀伊拉克社会的生命力。美国的所为和英国不救济爱尔兰一样,确实没有人出台一个饿死爱尔兰人的宏达计划,但在不加遏制的逐利过程中,当人人都认为赚快钱是比救人更值得做的,一股疯狂的浪潮就出现了。十年制裁之下,伊拉克人们已经锻炼成了生存大师,只要能活下去,对美国人点头哈腰并非难事,车上被多打了两个弹孔也不是不能忍。但问题是,点头哈腰后美国人依然不为所动,该断粮就断,该断电就断,管你家里是不是要饿死,管你家里是不是有人在医院需做手术,反正我要把东西抽走卖钱。市场制度完全失灵,有钱也买不了东西,配给制也没建立,亲美的官员也要区黑市。既不卖,也不发,而且都是水电粮这些生活基本物资,那么大量的伊拉克人确实活不下去了,要从饿鬼进化到饿死成鬼的阶段了。

为什么会有费卢杰?为什么武装叛乱不停涌现?为什么会有ISIS?现代政治有很多解释和反思,但从中国人看来答案非常简单,因为我们的史书上记载过很多,比如黄巾军,黄巢起义,方腊起义,闯王,太平天国,民国。人被逼到绝望时肯定会要搏一把,反正横竖都是死,多活一天都是赚。与其问,伊拉克人是不是恨美国,在我看不如直接说,伊拉克人被美国逼疯了,在美国的“原生态”治理下生不如死,那还不如拿命拼一下。你问美国人为什么这么残忍?其实真不是。我觉得英美文化有一点颇有意思的地方。比如吧,

我和英美同事日常也会交流,说我们对伊拉克这么搞,伊拉克人很惨。大多数英美同事也觉得很awful,但他们思维上很难把伊拉克的惨状和美军占领下的资源短缺联系起来,所以美国媒体很流行滥发同情卡,但绝不会想到是不是该在伊拉克组织生产自救,我觉得可能是英美教育上的一些影响。我虽然中学阶段去了美国,但自小是在筒子楼长大,我认知里一些东西老美不能理解,老美的一些东西喔也不能理解。再比如,我会问老美,不上税是不是很不fair?但他们对fair的理解是,我干了三分活,你付了三分活的钱,那就fair,不给足够的钱就不fair,更类似于菜市场砍好价格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公平,而不是我们广义理解上的社会道义公平。爱尔兰的饥荒并没有阴谋,只是纯粹的追求短期利益最大化,把利润看得比人命重,看得比长期的政治收益重。伊拉克人死了很多,社会崩溃了,但这和在伊拉克油田上工作的我们又何关呢?我们得到了升迁,得到了奖金,他人的死与我何干?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